……
一粒漆黑的种子，深埋在河岸的浅滩中。
它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，以及为什么会在这里。它已经流浪了太久太久，被汹涌的洪水卷携着，离开了温暖的豆荚，离开了母亲和家乡，最终来到了这里。
它可能真的只是一粒没有意识的种子，看不见，也听不见。它只知道顺着水流而下，似乎全然不知在长久的浸泡下，保护自己的种皮已经脆弱不堪，随时都有全身腐烂的风险。
也许，它只是想静静地睡着，不愿参与世间纷扰。毕竟母亲的孩子有那么多，世界上少了自己一个，又有谁会在乎呢……
水暂时地退了，小小的种子有了些许喘息的机会。可是这片浅滩的土壤潮湿又泥泞，完全不符和它生长发芽的条件。
也许，烂在地里，就是它命中注定的归宿了吧……
“咦？”
厚重而粘腻的泥土之下，突然传来了被翻动的 声音。
一双小手放下了农具，在泥土中扒了几下，翻出来一个卵圆形的东西。
“爹爹，您快看看，这是什么东西啊？阿明从来都没有见过的！”
这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，一身破旧的粗布衣，头戴着草帽，虽然年纪不大，看起来却是老农民的装束。
他精壮却不黝黑，挺拔倒不严肃，此时他正双手捧着那个从泥里找到的新发现，饶有兴致地递给不远处的父亲看，似乎还保留着几分难得的童稚。明眼人看得出来，他八成是这家人里最小的孩子。
“哦？那是野豆，想必是从上游漂下来的。”父亲只抬头扫了一眼，便继续弯下腰忙起手中的农活，相比于能吸引孩子注意力的小玩意儿，他还是对地里的秧苗更感兴趣，“现在挖出来也好，省得等长成杂草再拔。”
“这东西没什么用的，丢了吧。赶紧趁太阳过半山腰之前把秧插完，这次洪水带来的土壤很好，希望今年可以有个好收成吧。这些年老天都是非旱即涝，地里没好收成，若是再不努力，今年可就又要饿肚子了……”
父亲自言自语地插着秧，没再理会自己的儿子。
男孩低下头，沉默了片刻，悄悄将手中的“野豆”放进了身上唯一一个没有破洞的裤兜里。
……
“野豆，今天可算没被爹爹逮去种稻，我可算有时间跟你聊聊天啦！”男孩兴高采烈地捧着种子，蹦蹦跳跳地跑向那个父母绝对不会知道的地方。
种子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称呼。它也不清楚为什么，但它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豆，虽然它是在豆荚里出生的。
它也知道，这个名叫阿明的男孩并不喜欢家里的农耕生活，身边也没什么朋友。家里人除了每天机械地劳作，也不会多陪他说一句话，最多只会多留给这个小儿子一些食物，让他觉得生活还不算那么清苦。这大概就是他每天像发疯似的，有空没空就会和自己这么个黑种子聊天吧。
没过多久，阿明带着种子来到了一个山坡上。
这里大概是阿明除了家和稻田以外来得最频繁的地方了。这片山坡向阳，在晴朗的日子里一天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可以沐浴在阳光下，在这里，可以一眼望见远方的村庄、碧绿的稻田以及那条给人们带来生活的希望的河流。按照阿明的说法，这里也是家附近仅有的不会被父亲抓回去打屁股的偷懒好去处。
“野豆，你知道吗？昨天爹爹跟我说，部落的老首领预言，一场巨大的洪水就要来了。”阿明在说这些话的时候，语气中没有一丝失落，似乎他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
“那洪水可大了，据说连爷爷都没有见过呢。爹爹说，他可能会淹没所有的稻田，到时候我们就得和部落一起迁到别处去。野豆野豆，你说，我们会去往什么地方呢？是大河淌来的地方，还是太阳升起的方向？”
种子不知道男孩为什么会一直这么天真可爱。它很清楚随波漂流的感觉，那真的非常痛苦。
这孩子，居然期待着被河流带向远方吗？也许……因为你真的只是个孩子吧……
种子在阿明的手掌中，沐浴着山坡的暖阳，停止了思考。
它可能真的只是一粒没有思想的种子，看不见，也听不见。但是，它感觉得到男孩手中的温暖。
这是它生命里第一次有了出来看看的冲动，有了突破保护自己的种皮、沐浴在阳光下的冲动。它想切身地看看男孩的笑脸，听听他悦耳的声音。哪怕是和他一同随波逐流，也不足为惜。
这种感觉是什么呢？是半年以来一直与他寸步不离的忠诚吗？是在他的体温中分享着他的欢声笑语的友谊吗？是为了当初他从烂泥里把自己掘出来的报答吗？
亦或是，别的什么呢？
这粒没有感情的种子，和农民家的男孩阿明，一起度过了不知道多少个这样的午后……
……
这一天，天空阴云密布。
阿明不顾家里人的阻拦，只身一人向着那片无人知晓的山坡跑去。
他像是得了失心疯，原本就破烂的衣衫又被路上的树枝划破了几个大口子，一路上不知道跌倒了多少次，身上沾满了染血的泥水，连鞋子都跑掉了一只。但是没人知道，他的手里，始终紧紧地攥着那颗“野豆”。
终于，在滚滚的雷声中，他来到了那片山坡。这一次，山坡上没有阳光，而且离雷电更近，在这里，时刻就能让人毛发根根竖立。
此时，男孩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吓人。但他并不在意，依然轻轻捧着那颗“野豆”，轻柔地说着：
“野豆，大洪水真的要来了。我们明天就要迁徙，不知何时再回来了。路上人多，我怕我保护不了你，就把你埋在这儿吧，这儿是我们一起留下回忆最多的地方。你放心吧，我不会抛下你，等洪水退了，我一定立刻回来接你！”
说着，他在一处平缓的地方挖了一个浅坑，将“野豆”埋了进去，并随手插下一根树枝作为标记。随后，他站起身，似乎是呢喃着什么，但话语声被吞没在了随即而来的雷声里。
最终，他虽然一步三回头，却终究消失在了山坡上，再也没有回来……
那一晚，狂风呼啸，天雷大作，仿佛是在向人间宣泄着无尽的业火。随即，瓢泼的大雨倾泻而下，洗刷着人世间的万事万物。
大雨就这样，下了整整三天。
终于，阴云散去，雨过天晴。山坡上再次迎来了阳光，可是山脚下却已是沧海桑田。
那条河已经变成了一片**大海，吞没了河岸的稻田，也吞噬了人们居住的村落。滔滔的河水顺流而下，水中漂着房屋的残骸、人们遗落下来的衣物，甚至连山上百年的大树，都被连根拔起，最后随波东去，不知何处是尽头……
这是一场人间浩劫，似乎顷刻间，那个充斥着欢声笑语的山村的存在被彻底抹去。这里的文明，也在大风大雨的洗礼下灰飞烟灭。就连原本青绿色的山峰，都失去了大部分的植被，变得光秃，而荒芜……
在一片不知名的小山坡上，在浩劫过后的第一缕阳光沐浴着的地方，在无数的乔木和灌木被连根拔出之后的土壤里，冒出了一颗嫩绿的小苗。
它在荒凉的山坡上傲然挺立着，用力地展开一双娇小的子叶，似乎是在向荒山展示着那自己看似微不足道的生命力。
身边那些同样幸存下来的野草或许不会理解它为什么这样做。可对它而言，这就是它生存下来的使命，只为了那个看似虚无缥缈的约定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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